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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淚散文
梨花落淚相思雨,空余滿地梨花悔。
她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雨天被撿回來的,雖是初春時節,梨花燦爛,但她和他的相遇卻在那個大雨淅瀝的傍晚。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趕著回家,腳步急切,但經過一顆梨樹下時他的腳步漸漸地放慢了,最終停了下來。孩子的哭聲不得不使他停下來,粗糙的老梨樹下放著的是一個用糙布包裹著的嬰兒。雨很大,但他還是在那躊躇了很久,腳步退了又邁,邁了又退,終究還是邁了過去。枯瘦的手抱起了那個孩子,看見她,他的老臉上滿是心疼。小小的身上被毒瘡布滿,大面積的皮膚都已潰爛,渾身濕透。造孽啊!嘆了口氣還是默默地抱起孩子走了。那年,那月,那天,梨花開的正艷。此后,她便隨了他的姓,單名一個艷字。
他一輩子沒什么追求,只希望他們一家子能吃飽飯,雖是熬過了那些年的大鍋飯,如今趕上了國家的政策,卻也只能勉強糊口。家里六個孩子,大男未娶、大女待嫁。野菜、包谷粉算是家常便飯,拿面粉炕餅吃那更算得上是奢侈的食物了。回到家,不顧家人的反對粗聲粗氣地說道:“莫在叨叨了,回來了這便是她的家,他便是我的孫女兒,有我一口飯奏有她一口湯!”
接下來的日子就在東家西村的奔波中度過,到處尋找老先生,尋找偏方。一連在隔壁村的老先生家幫了三四個月的活兒,終是治好了她。喂著玉米糊糊,她一點一點的長大了,身子卻始終比同齡人瘦小。漸漸地,七歲的她終于上了學前班,小小的她白天上學,放學后就跟著爺爺一起去放羊。稍大些的她就跟著其他姐妹們背著小背籠割些豬草分擔些許的家務,或許是因為年齡大,又或許是因為學習刻苦,直至四年級她都是班長,這讓爺爺的臉上也多了一絲驕傲的感覺。在她小小的心中也一直認為就這樣念下去,她會上初中、上高中、直到上大學,會走出這個小山村,總有那么一天她也會穿上那些美美的衣服,能有錢買零食,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這幾年來家里幾個閨女陸續出嫁。老三和老幺嫁的遠,一個在安徽一個在山東,大兒早已分家,白手起家整日奔波。而小兒子卻不爭氣,只道是在外打工也沒和家里聯系,當噩耗傳來的那一天,家里人才知道他在外竟然做的是這種喪德的事,販賣人口!最終被仇家尋到,死在了一片荒野里,落得個尸骨無存。阿婆聽到這個消息后,嚎啕大哭,那是她的兒啊,是她嫡親得兒啊,是她肚子里掉下來的肉啊,大兒雖然沒有出門,但那畢竟不是她親生的,這么多年,關系一直不咸不淡。爺爺知道后,更是又氣又怒又痛心!整個人更是滄桑了,也很少再串門了,很多事便更加力不從心,家里也就只剩兩個老的一個小的了。轉眼間就到了下半學期,因家里實在拮據,她終是停了學。在家放羊、打豬草,或是跟著爺爺一起在地里鋤草,她經常會坐在院前的那顆大核桃樹下,望著遠方一趟又一趟的列車。
在家又過了兩年,她都十四了,對外面世界的那份渴望更是有增無減。終于機會來了,村上的一個女的說要帶上她出去打工,能掙大錢。她好高興好高興,誰都勸不了,走時爺爺把存了好久的三十幾塊錢給了她。在橋頭站了好久目送她離開,她也是不舍的,但憧憬卻遠大過了不舍。去了西安后,她才知道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寬闊平坦的路,哪里還有絲絲泥土的味道?高樓滿地,商品琳瑯,這里的人衣著時尚,她的眼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她跟著那個人到了一家酒吧工作,這使得她的認知再一次被刷新,晚上的這個城市,燈光特別迷人。在酒吧里她知道了生活還有如此瘋狂的一面。在那里,她說著蹩腳的普通話,由極不習慣到慢慢習慣,由膽小木訥再到談笑自如。她的年齡是最小的,有時還會受到一些照顧,一年多了,她愛上了這里,愛上了這個城市,愛上了這種生活。
她每個月都會把工資存下來,過年她回家時第一次在腿上套上了冬裝黑絲襪,長筒靴,絲毫不理會村里人異樣的目光。晚上,在那顫巍巍的燈下,她激動地拿出一墩錢塞在爺爺手里,說:“爺,咱有錢了,這是我掙的!我掙的!”爺也笑了,連說:“好,好,好。咱艷兒啊比爺有出息,有出息。人吶,這一輩子只要不賺那黑心的錢奏行。”辦年貨的時候,她拉著爺進城,一股腦的買了好多。回家時,她固執的叫了個出租車,給了十塊錢的車費。爺看到那四個轱轆的家伙,感覺心都疼了。同時也慶幸道,幸好咱離城近啊。
過完年,爺問她:“還去嗎?”“當然去,為什么不去?”她說道。這個正月里,她自然是聽到了村里的一些言論。說她小小年紀不學好,更有甚者勸爺說不準她出門。她怒了,難道這些人真真見不得別人好嗎?日子過的艱難時也沒見誰那么關心過他們。過了兩天,終于熬過了十五。這個囚禁了她十五年多的地方,她受夠了。走時,爺送她,還是在橋頭上。上車時她遠遠的看了爺一眼,拄著根棒子,穿著她買的大黑襖子和棉褲,戴一頂大軍帽,背形佝僂,正望著她這個方向。終是不忍,她探出頭大聲喊道:“風大,莫站這里了,回去吧。”但爺卻絲毫未動。
又回到了工作的地方,這里的氣氛讓她很快淡化了離別的愁。過年時,她給爺在信用社辦了個折子,她每月會打些錢回來,讓他沒錢了就自己去取些錢用。起初,她每月都打回去一半的工資,并且還會每月打電話到小學附近的商店問問爺的狀況,有時還等著爺接電話。慢慢地,電話少了,又一年了,年前爺好不容易盼來了電話,卻說她今年不回家過年了。爺眼里說不出的失落。之后更是沒了消息,一晃又是兩年。爺還是聽村里人說她早換了個地方,聽說現在跟著某單位領導當秘書呢,有時還陪酒吃飯呢。這次村里人說的更難聽了,有人對爺說早知現在成這么個東西,當初就不該把她抱回來。爺聽了氣呼呼地走了。
過年時她回來了,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穿著比以往更成熟大膽,說著不地道的普通話,在外面呆了兩年回來連方言都不會說了嗎?爺大怒道:“說人話,白養你了嗎?”于是她又操著一口半吊子的方言,過完年給各家親戚買了些補品,給爺留了些錢便頭也不回的便離開了。只是這次,爺沒有再去橋頭送她了。她走后,爺病了。家里人帶著他去看病,卻不見成效,爺也不去看病了,該干活的時候還是干。兩年了,家里有人告訴他爺病了,讓她回來看看,卻始終沒有回復。有時,爺身體稍微好些了便坐在院子前的那顆大核桃樹下,看著遠方,一坐便是好久。或許,人老了,最怕的便是孤單了吧。當年,老三和老幺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去了那么遠的地方,最后他也是不得不同意。離的太遠,回家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他也想著她,這娃從小就沒娘老子,可憐啊。
在后來不多的日子里,座在那塊還算平整的大石板上,摸出旱煙桿兒默默地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瞇著眼,望著江對面便成了爺最常做的事。那時候的我還在上小學,有時也會拿著小板凳陪爺一起坐著。也曾問過:“爺爺,你在看啥嘞?”“我啊,我在看河對門的人”“哪個哪個?我怎么沒看見?爺爺快看,綠火車又開過去了!”“呵呵,爺爺老了,不中用了,眼睛看不見嘞。”
爺爺家后面的那面坡上,栽了許多果樹。來年三月,都先后開花了,獨獨那些梨花開的出奇的好,那時我以為會結好多好多的果兒。兩個多月后的某一天,只記得那天放學剛出校門就被等在外面的二姑拉著就走,只說:“快,快去你爺爺那。”到了便看到一大屋子的人站在爺爺床邊,連三姑和幺姑都在,或哭或悲痛或表情凝重。看到這個場面,我也不由自主的紅了眼眶,趴在床邊只聽到爺爺望著我艱難的說了一句話:“多……念書……出……息”之后手又艱難的移到半空中,嘴里似乎在嘟噥著什么,誰也沒聽清。但突然有那么幾分鐘,渾濁的眼又變得清明了,恢復了幾分生氣,看了看一大屋子的人,緩慢的轉過頭又朝窗外望了一下,終究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旁邊的大姑哽咽地說道:“父剛才是回光返照了啊”。那天,很多人的眼淚都沒干過。婆更是哭了一整天,也罵了一整天,罵小叔死得早,罵爺丟下她先走了,罵她是個白眼狼。
第二天,爺爺便被村上的人抬上了坡,安葬的地方就在后面那個山坡上。而爺爺睡的那個地方傍邊就是棵梨樹,三月時的滿樹繁花,如今只結了一個果,叫人好生納悶。
終于,她在爺爺頭七期間趕了回來,跪在墳頭嚎啕大哭、泣不成聲。這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正真關心疼愛她的人,就這么走了,沒了!在一起時總覺得煩,人老了就愛絮絮叨叨,現在沒了感受到的卻是揪心的痛。這幾年她越發的不在乎別人的指指點點,自己孑然一身,何處為家?又何處不是家?可如今她突然很痛恨自己,在這二十一載的歲月里,明明有那么多時間可以陪著他的,這幾年卻從未回過有他在的家。給爺上香時,她摘下了那個梨放在他的墳前,哽咽地說到:“爺,看,是你最喜歡的果子。”
這次回來,她也只在家里呆了一個星期便又走了。沒說走多久,也沒說多久回來。很多人都在勸阿婆,就當從來沒養過這么一個人。令人意外的是,臘月二十那天,她拖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了。剛進院子,就大喊道:“婆婆,我回來了。”阿婆也瞇著眼盯了她好久,“艷、艷艷啊,咋個回來了?”過完年,她在縣城里面找了一份工作,一家服裝店里面上班,也聽她說過,這次回來便不走了,對婆婆也是越發的孝順。一時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人人稱贊的小女孩。
每年清明時,她總是早早的去后山給爺爺掛清,準備一大摞的黃紙和冥幣,每次也都會在周圍巡視一圈,看看哪個梨樹上花開的最茂,就折一枝最好看的放在爺爺的墳前。后來,她也成家了,有自己的小孩,她便會帶著她的孩子一起去看望他。清明易雨,憶起往昔來,總是不自覺的傷心。那天,小小的孩子問她:“媽媽,你怎么哭了?”她便指著旁邊的梨花說道:“媽媽沒哭,是梨花哭了,它的眼淚不小心掉在了媽媽的臉上。”“可是,梨花它為什么會哭呢?”“因為…… 因為它帶著遺憾在思念親人啊。”“遺憾?什么叫遺憾?為什么會有遺憾?”她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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