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的《感遇》詩
張九齡仕歷武后、玄宗兩朝,是開元時期的名相。他為人耿介狷直,疾惡如仇,能以百姓之心為心,在執政期間黜偏佞,進賢明,不遺余力地揭露弊政,做了很多有益江山社稷的事情。在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貶右丞相,罷知政事,次年又貶為荊州長史。他罷相的原因是受到李林甫、牛仙客等一干勢利小人的讒毀。此后,李林甫等人把持朝政,玩弄權柄,作威作福,唐王朝內部出現巨大的隱憂。熊飛先生說:“張九齡罷相被貶,表面上是他個人政治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折,實際上是唐代治亂的分水嶺。”《感遇》詩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寫成的。
《感遇》是以組詩的形式寫的,共有十二首,在邏輯上并沒有嚴格的次序,都是謫居以來一時觸物興懷聊寄篇詠,并不是像《秋興八首》那樣苦心經營、篇章意脈層次井然的作品。雖說如此,十二首詩盡管前后不相屬,各篇在題旨上卻又有緊密、內在的關聯。這也是很多組詩共同的特點,看似反復凌亂卻又渾然一體,不可分割。張九齡的罷相是他政治生涯的轉折,也是他詩歌發生轉變的重要節點。與之前以清談閑遠的筆調狀寫山水神韻判然有別,《感遇》詩中包含了很多深沉復雜的人生感受,有憂時傷世,有郁憤不滿,有懷君戀闕,有憤世嫉俗,有出塵之思。
張九齡的《感遇》詩貫穿著對出處窮達的思考,對人生命運的探問。在這條主線的籠罩下,十二首詩呈現出幾種明顯的主題傾向。
第一類題旨是表現自己孤芳自賞、傲岸不群的情懷和對人世間個人遇與不遇的思考。
《感遇》其一、其七是這類詩的代表作。《感遇》其一托意于蘭葉與桂花,以比興的筆法曲折蘊藉地寫出詩人高潔芬芳、不求人知的品質。蘭葉、桂花是春秋二季最典型的芳草,它們的繁茂美麗出于本心,無待于別人的評判毀譽。這說的是香草不因為無人而不芳的意思。詩歌首二句舉蘭桂以為類,互文性地寫出它們茂盛紛披的生意與體清質潔的品質。三四句點出不求人知之意。五六兩句寫林中美人聞其芬芳而心生愛慕。最后兩句又作一折,重申草木不求人知,自為芳美的本心。“自爾”“何求”表達得斬釘截鐵,毫不動容,寫出一種落落不俗,自我珍重的懷抱,讓人頓生敬慕。
《感遇》其七對丹橘空懷美質而不遇的命運抱不平,并對遇合的命題做了思考,也含蓄地表現了詩人自己懷才不遇的郁憤不平。“江南”“丹橘”“綠林”單從字面上看就顯得十分溫潤美麗,富有生機。二三句詩人好像唯恐被人誤會,殷勤致意,解釋丹橘的美麗與生意并非地氣所致,乃是自己本來就有經冬不凋、高傲貞剛的歲寒之心。五、六句和九、十句寫丹橘有美質而不見用,對此深感不平。七、八兩句感慨命運唯在于所遇,然而遇合之事又虛幻無憑,沒有端倪可尋。這兩首詩立意有相似之處,都表現了美好的品質。運命系于所遇,然而遇與不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強。孤高涓潔的品質卻是一種內在的、自足的東西,不會因為遇與不遇而有絲毫改變。我認為,第一首詩更富于超越性,是對遇與不遇的升華。
第二類詩貫穿著強烈的憂生之嗟,在深刻切近的憂患中表明立身處世之道。
《感遇》其三、其四、其六、其十二為其代表。《感遇》其三說人生短暫,生命的變化微妙難知,應該順自然之性命,棄絕無謂的追求。一二句單刀直入地揭示生命自由自得的狀態。魚游深池,鳥棲高枝,萬物在自然中安頓自己的生命,隨其所適而已。三四句借蜉蝣展開思考。蜉蝣的生命如此短暫,但它們還是那么躁動喧囂,總是汲汲有所求的樣子。由此,詩人進一步思索。人的形魄日日都在消損之中,人永遠走在赴死的途中,然而形神如何變滅,究竟何時化為虛無卻是人自己也難以把握的。
所以在詩人看來,楊朱“為其可以左,可以右”的歧路之悲在短促的人生背景下似乎也是無謂的。《感遇》其四借飽涉重險的孤鴻之口殷勤勸誡巢在三株樹的翠鳥收斂鋒芒,避身遠害,說明耀人的才華和煊赫的權勢很容易招惹禍患。“海上來”襯出鴻鳥歷經風波而來的蒼茫孤獨。“不敢顧”“側見”猶可想見孤鴻驚魂未定,憂讒畏禍之心。翠羽已然很美麗,又巢在神樹之上,竟然還矯矯自立于珍木之巔,層層加碼,寫得驚心動魄,讓讀者都為之捏一把汗。接著,孤鴻以“美服”“高明”譬喻,說明張揚顯露易為人所乘。最后兩句以略帶僥幸的口吻說自己高飛遠引,躲開人世的災禍。這兩首詩純是說理,但是因融入了鮮明的形象而沒有板滯說教之感,虛字的使用得當也為詩歌注入強烈的感慨。《感遇》其六表現了詩人的憂憤之情,說自己懷抱高遠,不屑與小人為伍。
白日沉淪,晚風急流營造了一種悲涼慘淡的氛圍,讓人隱約聯想到唐王朝日益沒落的現實。鴻鵠悲鳴著遠去,不屑于像燕雀那樣在檐楹之間呼朋結伴,茍且偷安。賢士沉淪,群小當道,眾情在奔名競利中拋棄操守,面對這樣的現實,詩人唯有感慨憂思而已。《感遇》其十二中,詩人在痛苦的掙扎中認識到生命變化的規律,富貴榮華既不可長久,不如摒棄榮華,棲隱遁世。詩人閉門觀化,憑林結思,今日唯見寒木悲風,日暮鳴蟬,途窮之時,誰能想到它之前曾是葳蕤繁茂,鳳凰翔集的所在。可見盛衰豈有常處,不覺浩思深嗟,不能自已。“所懷”兩句深明往事已矣,仍然流露出深深的不甘和無奈。“鼎食”“云仙”自是天壤之異,詩人最終還是幽居獨處,使心靈得以安頓。這四首詩貫注了強烈的憂患感和現實主義精神,飄然遠引,出離世情是詩人選擇的解脫之路,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拂去那深入骨髓的悲傷和憂愁。
第三類題旨是表現詩人擺脫物累、隱逸淡泊的懷抱,以第二首和第五首為代表。
《感遇》其二寫詩人空寂孤高的情懷。詩人自謂幽人,“歸獨臥”寫足一片幽意,這是對世情的揚棄。第二句是倒句,意為孤清之懷洗凈了心中郁結的思慮。造語簡凈雋永,頗有一種身心為之滌蕩淘洗的感覺。三四句是說借高飛之鳥傳此孤清之懷。接下來兩句說詩人懷空寂淡泊之心,惜哉天地之至道幾已無人可以體察,寫出詩人獨得道體的欣慰和寂寞。最后兩句說詩人已無意于仕宦的升沉榮辱,但是精誠之心卻無可告慰。《感遇》其五寫詩人渴望擺脫形累,通達物化的自由境界。數千里之遠,夢寐之中一夕可至,衾枕之際魂游鄉縣。在“千里”“鄉縣”與“今夕”“衾枕”的相對中,表現出不為形體所拘,來去無礙,自由逍遙的感覺。
詩人在詩中極力描述的一種遺落形骸、超然于萬物之表、與物為一的境界,表達了他對自由逍遙的渴慕。
最后一類詩出之以美人香草的筆法,主要寫懷君戀闕之情,也流露出自傷之意。
《感遇》其八、其九、其十、其十一即屬此類。《感遇》其八與其九在立意和結構上十分相似,都以自己的憂愁發興,然后美人與思念者分兩扇寫,五六句都寫會面無由的痛苦。區別在于最后兩句,其八以憂思傷悼作結,其九以鳳凰竹花陪襯主人清高的懷抱。“永日”見憂思之不可排遣;“徒”字知憂思之無益;“臨風”增凄傷之意;“蹇修”雖指媒人,在字面上自有一種傲岸修潔之感。二三句美人孤客懸隔兩地,頗有芳蹤難覓、此恨無窮之感。青鳥而不至,朱鱉永沉水下,更增無望痛苦。“夜分”點出輾轉不寐,“躑躅”寫憂思方殷,最末一句結出美人遲暮之意。《感遇》其九與上一首同一機杼。“抱影”已自孤絕,沉吟中夜更是無限心事。“誰聞”下的凝重,復致孤獨之意。美人杳無可求,唯有庭樹增此幽獨。白云滄海給人一種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之感,帶給相思之人的是永恒的阻隔。在相見無望的苦悶中,主人仍以鳳凰竹花自勵,不改其堅貞之節。
《感遇》其十以漢水之上游蹤不定的女子起興。這是借用《詩經》中的形象,給人一種飄忽不定,惝恍迷離的感覺,一開始就彌漫著求而不得的悲傷。袖中書札,欲寄無由,冥冥之中,唯有拳拳相憶而已。接著忽然從游女跳躍到紫蘭。紫蘭有絢麗之容,芬芳之氣,卻傍空蹊而生,寫出一片落寞幽獨。“皓露”透出殺氣,“奪”更寫出紫蘭凋傷的慘烈、徹底,這又是美人遲暮之悲。最后兩句南山有象征君主的意味,白云在山又是阻隔之象,日暮愁急,唯余太息。此詩的意象出現兩次轉移,但是似斷實連,意脈流暢,不同的意象中貫穿著統一的情思。《感遇》其十一首二句說異鄉宛如在云間杳渺難求,三四句寫異鄉為目力所不及,確是心之所鐘,寫得回環往復,一往情深。接下來說欲附高鳥而至君闕,至誠之心卻難有遇合,詩人感慨天不遂人愿,悲惋填膺。這幾首詩寫香草美人,顯然是楚辭之遺意。
除去深刻豐廣的內容外,《感遇》十二首詩在藝術上有幾個鮮明的特點值得注意。首要的當然是比興寄托的手法。張九齡在盛唐文壇上能高標獨立的重要原因就是振起被遺棄很久的比興傳統,一掃齊梁綿延至初唐的頹靡浮艷之風。對此論者已多,不煩詳敘。應該說明的是,《感遇》雖用比興之法,但其中的“比”不宜一一坐實。例如,蘭葉、桂華、丹橘不應指實為詩人自喻,雙翠鳥、燕雀不應鑿實為小人,游女、美人也不可生硬地與君主對應起來。雖然不能否認它們之間實在有內在的關聯,但這種對號入座的解詩方法把詩歌設定為充滿暗語的謎面,形象只承擔符號的作用而其本身豐美的意蘊卻被閹割掉了。
張九齡《感遇》詩的高超之處就在于雖然是寫物卻處處關乎自己,物與人若即若離,水乳交融,毫無比擬的痕跡。這是所有比體詩都致力于追求的藝術高度。其二是張九齡《感遇》詩彌漫著十分美好、珍重的感情品質,使詩歌拔出俗流、格調高遠。蘭葉、桂華本身就足夠美麗芬芳,這兩個形象在詩的開始就興起讀者美好的情思。佳人得遇方是良辰,而蘭桂卻不求人知,自己的存在與美麗就足成春秋之佳節。即便有美人愛慕,蘭桂也保持本心,不取媚于人。
整首詩都充滿著自珍自愛、自足獨立、孤芳自賞的美好品質。詩人寫對美人的思念則一往情深,纏綿固結,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思念則以永日,明知徒勞卻臨風懷之,悠悠難絕。既明相思相見之無望,仍然不改初心,在光陰的流逝中獨自零落。這種往而不復,不計回饋的深情使詩歌超越一般的相思離別呈現出珍重、深沉的感情質地。很多人解《感遇》詩看出了諷喻,真是自淺人觀之,看到的也只是淺意。譏刺諷喻本身就是比較淺薄的感情,與這組《感遇》詩珍重深沉的情感毫不相稱。他們只知道雙翠鳥是諷刺李林甫之流的弄權者,卻看不到詩歌里強烈的憂生之嗟;只知道蜉蝣指蠅營狗茍的小人,卻感受不到詩人對世事無常的憂思。
其次是《感遇》詩中的形象幾乎都是出于虛構。蘭桂、丹橘自不必說,孤鴻、翠鳥只是譬喻的需要,蜉蝣、燕雀充滿象征意味,美人、游女比擬的意味更強。這些意象作為眼前實有景象的意義并不大,它們是詩人意念中的產物,經過精心的營構,借以表現心中的情思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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