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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經典抒情文:云在青山月在天

      時間:2023-03-12 16:20:17 抒情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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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經典抒情文:云在青山月在天

        抒情文總是帶著一些情感通過文字來表達。小編整理了相關的名家抒情文,快來看看。

        三毛經典抒情文:云在青山月在天

        從香港回來的那個晚上,天文來電話告別,說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發覺是很難再見一面了。

        其實見不見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連荷西都能不見,而我尚且活著,于別人我又會有什么心腸。

        天文問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沒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還是不懂呢?

        我的心嗎?去問老天爺好了。不要來問我,這豈是我能明白的。

        前幾天深夜里,坐在書桌前在信紙上亂涂,發覺筆下竟然寫出這樣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這一支筆把那個叫做三毛的女人殺掉,因為已經厭死了她,給她安排死在座談會上好了,‘因為那里人多’——她說著說著,突然倒了下去,麥克風嘭的撞到了地上,發出一陣巨響,接著一切都寂靜了,那個三毛,動也不動的死了。大家看見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到發覺她是真的死了時,鎂光燈才拚命無情的閃亮起來。有人開始鼓掌,覺得三毛死對了地方,‘因為恰好給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誠實,連死也不假裝——。”

        看著看著自己先就怕了起來,要殺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動動原子筆,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個老說真話的三毛的確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難以下筆,現在天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了,是該殺死她的,還可以想一百種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時間已經晚了,急著出門,電話卻是一個又一個的來纏,這時候,我突然笑了,也不理對方是誰,就喊了起來:“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經死啦!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時還拖斷了書桌臺燈的電線呢!”

        有時真想發發瘋,做出一些驚死自己的事情來,譬如說最喜歡在忍不住別人死纏的電話里,罵他一句“見你的鬼!”如果對方嚇住了,不知彬彬有禮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說什么,可以再重復好幾句:“我是說——見你的鬼,見你的鬼!見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東西在綁住我,就連不見對方臉上表情的電話里,也只騙過那么一次人——說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說的那么一句簡單的話“見你的鬼”便是敢也不敢講。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罷了,看了討厭得令自己又想殺掉她才叫痛快。

        許多許多次,在一個半生不熟的宴會上,我被悶得不堪再活,只想發發痛,便突然說:“大家都來做小孩子好不好,偶爾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著,好似在可憐我似的容忍著我的言語。

        接著必然有那么一個誰,會說:“好啊!大家來做小孩子,三毛,你說要怎么做?”

        這一聽,原來的好興致全都不對勁了,反倒只是禮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著直到宴會結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問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對于這種問題的人,真也不知會有誰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著喝打,打得累死也不會有什么用的,省省氣力對他笑笑也夠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應了謝材俊的,后來決定要去癚里島,就硬是賴了過去:“沒辦法,要去就是要去,那個地方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會去了,再說又不是一個人去,荷西的靈魂也是同去的。”

        賴稿拖上荷西去擋也是不講理,誰來用這種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曉得,別人早已忘了,你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還提這個人的名字自己討不討人嫌?

        三三們(按:意指文藝雜志《三三集刊》的同仁們)倒是給我賴了,沒有一句話,只因為他們不要我活得太艱難。今天一直想再續前面的稿子,發覺又不想再寫那些了,便是隨手改了下來,如果連他們也不給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寫也罷。寫文章難道不懂章法嗎,我只是想透一口氣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幾次來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師,怕的卻是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卻老是想低頭,討厭他給人的這份壓迫感。

        那天看他一聲不響的在搬書,獨個兒出出進進,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還故意問著:“咦,結什么果子呀!什么時候給人采了吃呀!”

        當然沒有忘了是馬三哥一個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見,來個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羅!我看花還更自在呢。

        等到馬三哥一個人先吃飯要趕著出門,我又湊上桌,撈他盤里最大的蝦子吃,唏哩嘩啦只不過是想吵鬧,哪里真是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講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盡挑不合禮數的事情做,只想給他們鬧得個披頭散發,胡說八道,才肯覺得親近,也不管自己這份真性情要叫別人怎么來反應才好。

        在三三,說什么都是適當,又什么都是不當,我哪里肯在他們里面想得那么清楚。在這兒,一切隨初心,初心便是正覺,不愛說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說嘛!

        要是有一天連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經起來,那我便是不去也罷,一本正經的地方隨處都是,又何必再加一個景美。

        畢竟對那個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賴的,不然也不會要哭便哭得個天崩地裂,要笑也給它笑得個云開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隨緣,我不化緣。

        其實叫三三就像沒在叫誰,是不習慣叫什么整體的,我只認人的名字,一張一張臉分別在眼前掠過,不然想一個群體便沒什么意思了。

        天文說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觀園中的妙玉,初聽她那么說,倒沒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給誰用的,也沒想她是不是檻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結局是被強盜擄去不知所終的——粗暴而殘忍的下場,這倒是像我呢。

        再回過來談馬三哥,但愿不看見你才叫開心,碰到馬三哥總覺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雖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氣,可是我是欠了馬三哥什么,見了便是不自在呢。就如寶玉怕去外書房那一樣的心情。

        剛剛原是又寫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馬三哥說:“你的草稿既然有兩份不同的,不如都寫出來了更好。”

        我說:“兩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殺三毛,另一篇是寫三三。”

        他又說兩篇都好,我這一混,就寫了這第三篇,將一二都混在一起寫,這份“放筆”也是只敢對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編這一期的集刊嗎?怎么電話里倒被馬三哥給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見面就賴皮得很。

        幾次對三三人說,你們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說是說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見不到人,心中又不是滋味,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悵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遠的聚了還是永遠的散了?自己還是迷糊,還是一問便淚出,這兩個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頭一個沒弄清楚過,又跟人家去亂說什么呢?

        那次在泰國海灘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風箏似的給送上了青天,身后系著降落傘,漲滿了風,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這一飛飛到了海上,心中的淚滴得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后,靈魂大概就是這種在飛的感覺吧?荷西,你看我也來了,我們一起再飛。

        回憶到飛的時候,又好似獨獨看見三三里的阿丁也飛了上來,他平平的張開了雙手,也是被一把美麗的降落傘托著,阿丁向我迎面飛過來,我抓不住他,卻是興奮的在大喊:“喂,來接一掌啊!”

        可是風是那么的緊,天空是那樣的無邊無涯,我們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眼神,便飛掠過了,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飛到那一個粉紅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飛了一會兒,突然看見阿丁又飛回來了,就在我旁邊跟著,還做勢要撲上來跟我交掌,這一急我叫了起來:“別亂闖,當心繩子纏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這一嚷阿丁閃了一下,又不見了,倒是嚇出我一身汗來。

        畢竟人是必須各自飛行的,交掌都不能夠,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筆,筆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筆,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東西。

        天女散花時從不將花撒成“壽”字形,她只是東一朵,西一朵的擲,凡塵便是落花如雨,如我,就拾到過無數朵呢。

        飛鴻雪泥,不過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飛過的天空并沒有留下痕跡。

        這一次給三三寫東西,認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馬三哥說隨我怎么寫,這是他怕我不肯寫哄我的方法,結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無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順手沾了些清水向你們灑過幾滴,接得接不著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三毛經典抒情文:夢里夢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為什么特別是在現在,在窗簾已經垂下,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逝去的夢。

        也問過自己,此刻海潮回響,樹枝拍窗,大風凄厲刮過天空,遠處野狗嗥月,屋內鐘聲滴答。這些,又一些夜的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為什么卻這樣的清醒著在聆聽,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么。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搖椅上,對著一盞孤燈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里。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可是我想寫下來的,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里,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么東西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里,幾乎徹骨。我并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只是彼此緊靠著,等著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里等著別離。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尋找繞著我的親人。發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飄著在遠離,慢慢的飄著。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親人已經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鎊鎊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的只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著冷,空氣稀薄起來了,鎊鎊的濃霧也來了,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面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進去。

        接著,我發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站在月臺上,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六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著我的月臺,又有月臺,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著草綠色制服的兵,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其中有一個在抽煙,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注的望著我,彼此靜靜的對峙著。

        又是覺著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里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停著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扎。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的從高處看見自己,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藍長褲,頭發亂飛著,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看進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里,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文。整個情景中,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從玻璃窗里望去,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么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我便醒了過來。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我尚在丹娜麗芙島,醒來我躺在黑暗中,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里汗出如雨。

        以后這個夢便常常回來,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常來逼我上火車,走的時候,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

        夢,不停的來糾纏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瑪島,這個夢來得更緊急,交雜著其它更兇惡的信息。

        夜復一夜,我跌落在同樣的夢里不得脫身。在同時,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

        有一次,夢告訴我:要送我兩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禍臨頭了。

        然后,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們死了,不是在夢中。

        我的朋友,在夜這么黑,風如此緊的深夜,我為什么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

        我但愿你永遠也不知道,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么樣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么樣的滋味。

        我為什么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告訴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去,夢走了,我回臺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臺灣。

        然后,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款沒有超過規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一遍我的錢,然后將它們卷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里去。有什么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里去了。夢里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里面的候機室里喝著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覺。

        然后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后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實的聯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么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著朝陽,瑞士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么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視著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著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著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臺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臺上掛著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詢問臺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么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后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象吧。

        幾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了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么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么你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于別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里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么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并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他現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幾乎哽咽不能言語。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托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里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掛斷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臺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這么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熱茶,把臉對著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著:“快!你先去,六號月臺。”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復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沖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里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么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聽中文,以后大概不會再說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么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后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神。便再沒有什么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地再重復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疖囷w馳,什么都被拋在身后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里,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著,他們經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綠色的制服,肩上綴著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著。心里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過怎么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么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里,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著窗外,一任鐵軌將我帶到天邊。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么細微,那么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么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輕輕的回答著,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語著,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于這個塵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寂寂、靜靜、茫茫地落了下來。

        然而,春寒依舊料峭啊!

        我的淚,什么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

        懂了,也醒了。

        醒來,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那節早已踏上了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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